遠(yuǎn)征·隕落

　　底比斯城門外，到傍晚為止，已經(jīng)來了第三批不速之客。

　　“我是聯(lián)盟第三軍團(tuán)代理軍士長，奉奧多隆銀牙大酋長令，前來拜謁北翡翠王國北安王陛下?？旖o我開門！”城下，一個騎雪狼的奧多隆人對著城頭大喊。這已經(jīng)是他第五次通報了，但迎接他的，只有城頭一排排搭在弦上的箭矢，將他的步伐死死限制在城門五百米以外。五百米處的地上，幾支有序的箭頭插立在泥土中，昭示城頭那些士兵的警告并不是開玩笑，他們玩真的。

　　“快開門！你們就是這么對待外使的嗎？”

　　奧多隆人又怒叱了幾句，最后還是只能像別的使團(tuán)一樣，強(qiáng)忍怒氣退到安全線以外。他剛剛聽說，聯(lián)盟王室的使團(tuán)甚至已經(jīng)在這里駐扎一個晚上了。

　　城門上，多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。

　　“那個獸人是誰？”多倫問道，之所以對此時的這一位印象比較深，大概因為對方囂張的口氣。還真是奧多隆人的傳統(tǒng)，像野獸一樣野蠻！

　　旁邊一名士官沉思半晌，倒是比多倫禮貌一些，沒有使用那個蔑稱：“聯(lián)盟第三軍團(tuán)是奧多隆人直屬，軍士長一職向來由布達(dá)拉的權(quán)貴擔(dān)任。這個人既然能代理軍士長，應(yīng)該與銀牙酋長關(guān)系不淺，說不定，是他兒子什么的?！?/p>

　　“哼?！倍鄠愐宦暲湫Γ傲已嬷醯膬鹤游叶疾环判?，何況你？”

　　“大人，這已經(jīng)第三支使團(tuán)了，要是再來怎么辦？”

　　“怎么辦？公爵大人給的是死命令，要是出了意外，你和我都準(zhǔn)備接受軍法吧！”多倫瞥了身邊的士官一眼，繼續(xù)開始對士兵們的督促。

　　那名士官跟上去：“要是王上知道我們這樣對待外邦使團(tuán)，那我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啊。我王國自建立以來，憑王上的聲望，與流域各城邦勢力的關(guān)系都很好，這也是我們王國能迅速穩(wěn)定下來的因素之一。你說，要是因此破壞了外交關(guān)系，那我們的罪不是更大了嗎？多倫大人，你說……”

　　“說什么說！不該問的別問！”

　　多倫回頭罵了一句。本來他的不安已經(jīng)消散了，但隨著近日底比斯城內(nèi)的各種流言紛起，他又開始有了很不妙的預(yù)感，總覺得會發(fā)生什么。

　　發(fā)生，一件天大的事……

　　……

　　距離忒瑞斯監(jiān)管王宮，已經(jīng)到了第六天。

　　近日來，底比斯各貴族平民中間的騷動變得越來越明顯，甚至有密報說，萊恩黨派已經(jīng)開始謀劃武裝奪回王宮，意圖粉碎忒瑞斯的“陰謀”。然而，身為當(dāng)事人的忒瑞斯，依然平靜地待在王宮中，仿佛等待著什么。

　　正午。

　　烈日驕陽，掃除了王宮內(nèi)的每一處陰影。

　　“大人，據(jù)多倫報，目前已經(jīng)來了二十七支使團(tuán)，均駐扎在底比斯城外等候召見。其中，聯(lián)盟的大公子最先到達(dá)，還有布達(dá)拉的使者，最后是北流域各大小城邦，甚至，一支來自南方的遙遠(yuǎn)邦國都已經(jīng)到了?！币粋€將官向忒瑞斯稟報，當(dāng)然，也免不了發(fā)表一些個人看法，“照這樣下去，不好辦啊。”

　　“你認(rèn)為，如果讓他們知道王上傷故而新王未繼，會有什么后果？”忒瑞斯反問。她和北安王不一樣，多年的戰(zhàn)爭經(jīng)歷，讓她并不怎么相信友誼。

　　“明白。”

　　將官點頭，很快又取出另一份報告：“前線傳報，格羅瑞爾派遣使臣，希望能暫時停戰(zhàn)，允許他們不帶武器穿過防線，對北安王進(jìn)行傷情慰問。對方的使臣說，再怎么樣，王國也曾是格羅瑞爾的一部分，更何況……”

　　“何況什么？”忒瑞斯突然打斷道，言語間流出一些難以抑制的怒氣，“從我們離開格羅瑞爾開始，就與他們徹底劃清界限了！”

　　“那……”

　　“呼！”忒瑞斯嘆了口氣，沉默很久，卻給了侍衛(wèi)一個意外的回答：“同意暫時停戰(zhàn)。但是，必須對那些所謂的使團(tuán)進(jìn)行嚴(yán)密監(jiān)視?！?/p>

　　“是?！?/p>

　　將官再度點頭，雖然不明白緣由，但從上司的神情，他已不敢多嘴。

　　就在將官準(zhǔn)備退去的時候，突然有更多的士兵從宮門處闖進(jìn)來。確切的說，闖進(jìn)來的不是這些士兵，而是另一個男人，他們只是防備著那個男人而不得已也闖了進(jìn)來。很明顯，這些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士兵，居然攔不住一個闖入者。

　　“大人……”場面頓時慌亂起來。

　　“退下。”

　　一名士官還沒開口，忒瑞斯卻止去了他的傳報。

　　她等的人，終于到了。

　　“閣下，就是蠻王納瑞斯塔吧？”忒瑞斯很冷靜，用手撥開了擋在她身前的衛(wèi)兵。此時她的眼前，是一位壯碩得有些夸張的男人，年近中年，一身明顯的蠻族裝束，長辮子，蓄著胡須，身高高出眾人一個頭還多，短褂上光著膀子的胳膊，竟比得上周圍士兵們的大腿一樣粗。這個蠻人，比尋常見到的那些，都讓人感到可怕。而此時，他背上一對黝黑的鋼斧還沒解下，僅憑一只大手，就掐住了一名士官的脖子，輕而易舉地提起來，讓旁人絲毫不敢靠近。

　　忒瑞斯注意到的是，他的腰間，佩著一把精致的劍，那把劍的劍鞘上，鑲著一顆奇特的寶石。猶記得，那顆寶石，是從北安王的王冠上摘下來的。

　　“我不管你是誰，但記住，這里，是王的宮殿！”

　　蠻人沉悶的嗓音，盡管語氣沒有多少怒意，但在旁人聽來就仿佛怒吼一般，具有極其可怕的威懾力。他用的也是薩拉語，和所有的蠻人一樣，發(fā)音不算很標(biāo)準(zhǔn)，甚至夾雜著方言，可沒有人敢笑他，整個王國一個也沒有。

　　他就是，蠻族之王·納瑞斯塔。

　　“都出去?！边鹚挂粨]手，遣走了周圍的士兵們。

　　納瑞斯塔也松開手里的士官，任憑對方倉皇逃走，眼神所及之處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，一直緊緊地盯著忒瑞斯，像是戰(zhàn)斗爆發(fā)的前兆。

　　空氣，突然凝固起來。

　　這兩個人，一個，是北安王最信任的部下、或許還是親人，從王國還沒建立就跟隨著北安王，后來更代替北安王成為忒瑞斯軍團(tuán)的實際領(lǐng)導(dǎo)者；而另一個，是被北安王稱為兄弟的人，特賜“王”的封號，成為王國乃至于整個冰河流域上獨一無二的王爵，他擁有的，是北方五萬蠻族大軍。如果按聯(lián)盟已故的太陽王曾經(jīng)說過的話，“誰擁有軍隊，誰將擁有最大的權(quán)力”，那么，這兩個人，就是整個王國的權(quán)力巔峰，他們的碰撞，必將是一場空前的浩劫。

　　碰巧的是，忒瑞斯主持西面戰(zhàn)事，而蠻王駐守北方，兩個人從未謀過面。

　　此時的忒瑞斯很冷靜，沒有輕蔑，也沒有忌憚，甚至她都沒有任何應(yīng)戰(zhàn)的打算，就這樣，負(fù)著手，并迎著蠻王的目光，緊緊地凝視了回去。

　　一直過了很久。

　　蠻王終于放棄了。

　　“我只會效忠一個人?！彼_口打破沉寂。

　　“他死了。”忒瑞斯依然很冷靜，原因是，她不得不冷靜下來。

　　“那我就效忠他的女兒?！毙U王繼續(xù)說。

　　“但他的女兒不敢繼位為王?！边鹚购苤卑椎卣f。仿佛這么多天以來，她終于能夠與人袒露心中的想法，最真實的想法。忒瑞斯看了看陽光下的陰影，又看向蠻王：“薔薇很聰明，一直如此，但正是因為聰明，她知道自己在王國有多少分量。她怕你，也怕我，怕她的王位會成為你和我的影子。所以，與其讓王國在她的手里沒落，她會選擇把王國交給我，或者你，蠻王閣下?！?/p>

　　蠻王沒有說話。

　　一片云，恰好遮住陽光，所有陰影都連成了一片。

　　蠻王閉上了眼睛，片刻后又睜開。他并沒有與忒瑞斯?fàn)幷摶蛘郀帄Z，盡管聽起來，忒瑞斯的意思就是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決定王國的繼承者。

　　但蠻王不會那樣做。

　　蠻王繞過忒瑞斯，開始向那座宮殿走去。他解下戰(zhàn)斧扔給門外的侍衛(wèi)，卻帶著佩劍踏入了殿中。侍衛(wèi)很惶恐，但被隨之而來的忒瑞斯制止了。

　　忒瑞斯也跟上去，立在門外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那對白燭燃燒了一半，火焰下，仿佛流淌下來的淚。

　　忒瑞斯站在門口，從門外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，剛好覆蓋到了玉槨的邊緣，但她沒有再近一步?？雌饋恚悄敲吹慕?，又是那么的遠(yuǎn)。

　　她緊緊地注視著蠻王。

　　蠻王和之前的忒瑞斯一樣，凝視著那座玉槨，久久不動。沒有人看得出他的悲傷，大概因為人們覺得，這樣粗獷的蠻人，除了會讓人感到恐懼以外，是不會感情的。不知過了多久，終于有一口氣，從蠻王的口中泄了出來。

　　“死得真窩囊。”蠻王說。

　　這句貶責(zé)的話，整個王國中，只有他一個人敢說。

　　曾經(jīng)，北方的蠻人，是王國最大的威脅，這些將戰(zhàn)死沙場作為最高榮耀的“野蠻人”，打仗的時候所向披靡，幾乎顛覆王國的統(tǒng)治。但自從那一次北安王親征之后，這些威脅就不復(fù)存在了。沒有人知道北安王是怎么馴服這一群比猛獸還恐怖的人的，只知道，從那以后，納瑞斯塔就獲得了“蠻王”的封號，并為北安王鎮(zhèn)守北疆長達(dá)八年。王國的議會中，他擁有幾乎等同于忒瑞斯的話語權(quán)。

　　……而在軍隊的實力報告上，甚至還要超過忒瑞斯。

　　蠻王發(fā)出一聲嘆息，作為他的緬懷。

　　“蠻王閣下?！?/p>

　　忽然，蠻王聽到一聲微弱、卻又鏗鏘有力的聲音。

　　他將目光從那具玉槨上移開，落在了薔薇公主的身上。這是一個多么弱小的女孩啊，在蠻族的傳統(tǒng)中，這樣的女孩，或許一生下來就被遺棄了。

　　她一定是活不久的，不管在戰(zhàn)場上，還是在王宮里。

　　但蠻王并不這么認(rèn)為。

　　或許，正如忒瑞斯說的，這個弱小的女孩，是王的女兒。

　　王，從來都不會弱小。

　　“王國是父王一生的心血，盡管用了十年，卻還是如我一樣稚嫩。父王走得突然，沒有來得及制定王儲法，在我王國歷來的議會中，也沒有相關(guān)提案。但我認(rèn)為，沒有誰更能比您適合繼承王位的了。”薔薇一字一句，竟對王國的律法了如指掌。她緩緩抬起頭來，注視著這個曾和她父親并肩戰(zhàn)斗過的男人，用懇求的口吻，不卑不亢地說：“我會以公主的名義，提名由您來繼承王位?！?/p>

　　蠻王沒有說話。

　　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公主。

　　公主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門口的忒瑞斯，很近，也很靜，她說的任何話都能傳到那里。但她沒有顧忌，繼續(xù)說：“至于忒瑞斯公爵，盡管她在軍中威望很高，但缺乏其他貴族以及東部子民的支持，而且，玩弄權(quán)謀并非她的強(qiáng)項，鎮(zhèn)不住議會里蠢蠢欲動的貴族大臣。所以我想，她會同意我的這份提案的?！?/p>

　　“權(quán)謀？”

　　蠻王淡淡地說。似乎，公主的這句話聽著有些可笑。

　　公主不以為意，直視著蠻王的眼睛：“您的五萬軍隊，就是最好的權(quán)謀?！?/p>

　　這句話，倒與太陽王的名言出奇的一致。

　　蠻王果然笑了出來。

　　“鐺……”

　　忽然，蠻王將腰間那把劍緩緩拔出，金屬與金屬摩擦的聲音，尖銳地傳遍這座大殿的每一個角落。緊接著，門口的忒瑞斯，也拔出了她的劍。

　　又是一陣刺耳聲。

　　似乎，每一個權(quán)力的集中地，都充斥著這種聲音。

　　公主閉上眼睛，但臉上并沒有看到任何恐懼。

　　“八年前，我在阿古斯山脈的最高峰，宣誓向你的父親效忠。于是他給了我這把劍，但我從來沒有用過?！毙U王說，他也注視著公主的眼睛，直到公主將眼睛睜開的時候，他緩緩跪到地上，雙手將劍托起，“現(xiàn)在，你的父親以王的身份與世長辭，它也就沒用了。請你代替你的父親，將它收回去吧?！?/p>

　　“從此，誓約就結(jié)束了，對嗎？”公主站起來，接過劍。

　　她看上去有些釋然。

　　但蠻王說：“這取決于你，公主殿下?！?/p>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公主怔了怔，那把劍在她的手中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。

　　忒瑞斯一直握著劍，可在這時，她的劍也緩緩垂下，和蠻王的那把一樣，在等待它新的誓約。它們始終在為王國而戰(zhàn)，但王國需要新的主人。

　　公主沉默，一排玉齒，咬住了她的下唇。

　　“你愿意像效忠父王一樣效忠我嗎？”

　　薔薇公主俯視著蠻王，卻語氣輕微地問道。蠻王感受得出她的忐忑。

　　是的。

　　蠻王低下他的頭顱。

　　這一刻，薔薇似乎真正站了起來，她的身后，就是她的父親，而她父親的身后，承載著王國偉大的使命，也承載著無數(shù)的希望。薔薇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才將那把劍舉起來，然后，緩慢地、謹(jǐn)慎地，再一次把劍交到蠻王手中。

　　從這一刻起，新的王，誕生了！